2009年2月24日 星期二

深夜的拾荒老人

近來我漸漸常在深夜時分出門散步,因為我喜歡此時涼、靜,與日間的燠熱喧囂相比,這時連我家鄰近的巷弄馬路都顯得可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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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候還能聞見到許多白天碰不到的事,摸麻將的嘩啦吃碰,夫妻間的反目惡言,夜歸女郎的忐忑不安,醉漢的喧鬧失態,都是在這深夜時分所見到的景像。而這其中令我感到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位深夜的拾荒老人。

一開始我很驚訝怎麼會有人這麼晚才出來拾荒,後來想想也覺得這麼晚出來實在也頗有道理的。其一是市公所的規定,晚上七點至清晨五點才能拿垃圾出來(雖然切實遵守的人不多),因此只有夜晚才會有垃圾;其工的理由想是與我一樣,夜涼如水,也少汽車與他的板車爭道,安全又清靜。而應該還有一個理由:他不願在人群中從事他的工作。我會這麼想,那是我觀察著那位老人的行止,與他所受到待遇之後,忍不住要這麼推想的。

記憶中童年時,拾荒老人並不罕見,他們的工作場所便是鄰里巷弄,平常見到他們是很自然的一件事。但近幾年我卻極少再見到拾荒老人了,我原以為是生活富裕了,無須再拾荒。現在我才想通,原來他們是大部分都轉到深夜來拾荒了。 從前看那些拾荒老人,就是把他們視為一種普通正常的行業。那時的拾荒老人,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稱他們是快樂的,但見他們總是笑眯眯的,和和氣氣地跟街坊打招呼。我們小孩子也喜歡纏著他們,因為有時候我們也會去拾些舊貨來跟他們換糖吃。

但這位在深夜中出來拾荒的老人,我卻是見他一臉的悲憤莫名;或許我是臆想的太誇張了,但他的表情確是緊抿著嘴,目光冷冷,又絕不看人,也不言語,只是沉默地翻撿著人們放在門口的垃圾。我都被他這種一貫的模樣所懾,雖好奇,卻也從來不敢跟他說話。

有一次,在深夜一點多的時候,我又遇到那位拾荒老人,他正在一戶人家門口翻撿著,發出悉索的聲音,突然就從門裡衝出個打著赤膊,拎著支掃把,胖大的中年人,嘴裡嚷著:「該死的野狗。」我和那位老人都被嚇了一跳,那人一看,知道是他搞錯了,竟也沒說什麼,臉上表情也沒有從預期是看到野狗的表情轉變過來。

我才知道那位老人何以悲憤。

記得小時候有一次,一位清潔人員拉著垃圾車經過我身邊時(當時是用二輪板車來收垃圾),我用手摀住鼻子,並隨口說了句:「好臭!」當時父親正走在我前面,反手就是一個大耳聒子。父親沒說什麼,但我知道他的意思,自己知道錯,連哭都不敢哭。

在那時清運垃圾的人是非常受到人們的尊重的,記得當時收垃圾的人來的時候,人們一般的習慣,都會為他們準備茶水,有時甚至就是早餐的豆漿稀飯。那時家家戶戶大概都備有專門給那些清潔人員使用的杯盤。父親的做法更令人服氣,他沒有準備專用的,他每次都是用我們自家用的,然後要我們洗乾淨,再端去給他們用。父親不是準備不起多一副杯盤,父親尊敬他們的貢獻,將他們視為客人,有誰會為客人準備專用的杯盤呢。

現代人的悲哀,是已習慣用金錢來衡量一切,以為錢可解決一切,因此我們從金錢的角度看這些拾荒老人,不去理解他們對我們的貢獻有多大,更不懂得去珍惜去尊重他們。我這不只是感歎著「古風不再」。我更擔心著有一天這被垃圾堆滿的大地開始反撲、即使我們要花再多的錢也無人肯再去清理垃圾、撿拾尚有價值之物以減少垃圾的產生時,我們將會嘗到一個非常苦的苦果。

---1992年11月9日中央副刊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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