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9月25日 星期五

悲情九份

現在人提到九份都喜歡加上悲情兩個字。但金瓜石的人說,《悲情城市》講的是金瓜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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刻意找了一個非假用來到九份。因為聽說例假日時人山人海。我從車上下來,整理著器材,旁邊一位老先生盯著我瞧。然後突然就問我:「你來這裡做什麼?」我倒楞住了,過了半晌才很可笑地回答說:「看看。」

那老人的態度其實很友善,我覺得他是真的想知道這個答案。

我沿著那條有名的豎崎路的階梯上去,狹窄的路兩旁都是架著畫架寫生的人,當地人似都已習慣如此,在日常行止間沈默地避讓著。我胸前掛著相機走在這古老的街巷中,令我有一種侵略感的不安。這種聚落,這些房子,跟我在畫冊、攝影集中早已認識的一樣。只是現在這裡面是有住人的,人們在裡面吃飯、看電視、睡午覺,當我的鏡頭對著他們時,我有種自己好像違建查報員的感覺。

除了我這個違建查報員外,還有許多人都來到了九份。

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剛打掉的廢屋想取景。那裡對著海。視界極好。但有幾個學已挑了這個地方寫生。後來還來了一對穿著婚紗禮服的新人。學生的老師原來跟鄰居談著這幢房子的事。鄰居說屋主打掉了舊屋是要賣,一佰萬。老師很感興趣。後來又聽說有:間視野更好的房子也要賣。老師又匆匆趕去看了。

我還想攝取一家叫 「悲情城市」的茶館。九份現在這種讓人飲茶喝咖啡聊天休息的店開了很多,聽說《悲情城市》中陳松勇的酒家就是開在這裹。我想取一個它的全景,但無論怎麼取,都避不開門口停滿的轎車,只有放棄了。聽著裡面放著陳淑樺的台語老歌專輯的歌聲傳出來,我是一點想進去看看的念頭也沒有,我只想起製作人李宗盛對這張專輯的自評:「原味盡失」。

不過現在再要討論九份的原味也變得沒什麼意義了,藝術家 (或者不全是藝術家)紛紛搬來,建構他們信念中的九份。他們的信念,無論是樣式主義或是機能主義,是後現代還是包浩斯;相對這種燦然齊備的現代藝術,九份只是個因採金而暴起又暴落的山城。

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希望老師買下那間屋子。

-----1993年1月9日中時人間副刊

2009年9月24日 星期四

都鳥

第一次看到「都鳥」這個名詞是在一本日本的鳥類圖鑑上,我不懂日文,看這類書像小女孩讀儂儂月刊一樣,只是看其精美的圖片,彌補國內相關書籍的不足。標明都鳥的這種鳥我認得,是紅嘴鷗,臺灣算普遍的冬候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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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特別叫紅嘴鵲為都鳥,可見這種鳥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。一般在國外的都市中,只要有水,不論是臨海,或是有大河湖泊,都常見鷗科的鳥,與都會人共同生活。在臺灣,早年的紀錄這種鳥並不多見,近年來卻常見於關渡沼澤區,而後也在華江橋下留下蹤跡,今年伊始,我卻在找家的陽台上,看見中正橋旁新店溪上空經常飛著一種體色灰白,翼端尖形且常保持著停翅滑翔姿態的鳥,這應該不是常見的鷺鷥了。我疑惑著拿著望遠鏡去河邊觀察,很驚訝地認出牠們是紅嘴鷗。

我才知道這種鳥確是特別,雖然牠們並不罕見,且華江橋下也光臨多年了,我後來查閱紀錄,也知道有人已在此地紀錄過牠們,但我在此觀察牠們到日落黃昏時,才確定牠們不僅是在此覓食,牠們的棲息更深入了內陸,抵臨了中正橋、永福橋一帶。這裡與華江橋又有不同,因為這裡的河幅狹小,河川地也都被闢建利用了,兩岸盡是人潮麕集之地,而且牠們棲息的那片沙洲是由於近年來新店溪上游水土的破壞,泥沙快速淤積所形成的,面積並不大,也就是說,牠們其實是在做河兩岸數萬居民的近鄰。

這片不算大的沙洲今年很熱鬧,鷺科、鷸科中常見的冬候鳥,都有光臨的記錄,但牠們都只是來此覓食,偶爾見,待一下就走了,真正生活裡這片沙洲上越冬的,只有雁鴨科的一群百來隻的小水鴨,以及我估計約有二十隻左右的這群紅嘴鷗。

小水鴨雖然生活在此,但牠們一貫地,對人保持相當的距離,一見有人靠近,啪啪啪啪,一呼百應,立刻全飛走了,但也不飛遠,見人走了,就又回來了,牠們實在是很可愛的鳥,天色漸暗了,小水鴨們一隻隻縮著脖子準備睡了,我相信牠們會如傳說所說的,有幾隻清醒著守夜,在這麼一個都會中,要討生活並不是容易,我相信牠們能生存下去,而牠們也會繼續著與人類保持距離。

但紅嘴鷗不一樣,牠們的飛行能力較強,待在空中的時間較長,也較不畏人,有時就從岸邊大樓的窗口陽台前「刷──」的掠過,真不愧是都島。我想,若是有人從窗口扔塊麵包屑出來,說不定真的會去接。

但這不過是狂想,中國人的保育觀念還做不到去餵籠子外的鳥,我們若不去干擾牠們的棲息便已是萬幸。而牠們會在此越冬,我突然想到,也許就是因為牠們雖然是我們的近鄰,但很反諷地,是我們污染了這條河,使此水宛若死水,使人們絕足於此,才奇異地為這些鳥,在都市中留下一席之地。假若這是一條清澈的溪流呢?我手中有張臨河的一幢新建大樓廣告,建商的彩筆,新店溪成了一條碧藍的河流,陽光普照,水中沒有垃圾、淤沙,只有遊艇、風浪板、日光浴的泳裝女人。而奇異的是,他們還畫了點點的沙鷗河上翱翔。我實在很喜歡這種感覺,雖然我知道這實在是個「不實」的廣告,且不說俟河清之日幾何。沙鷗來時的季節似乎不適合日光浴。而且在如此熱鬧的水上,大概眾鳥將不可能有一席之地吧。

幾種在都市中生活的鳥兒,麻雀靠的是牠們的機警、靈活,永遠與人類保持一定的距離;燕子靠的是牠們幾乎無需落地的高超飛行能力,這兩類鳥是有牠們特殊的天賦本能。而西方國家都市還有野鴿,就是家鴿的野化,並沒有特殊的能力,且在都市中食物不足,要靠人們的餵食,但在臺灣,由於牠們太令人容易想起三杯鴿,卻是難以活存下去。

紅嘴鷗能成為我們的都鳥嗎?從國外的例子中,牠們願與人類親近,只是我們能在都市中留下一席之地給牠們嗎?

這樣的要求是基於什麼呢?有一種生態理論是「在一個地方與人共存的動植物是當地的人生存環境的指標」,人類也不過是都市叢林中另一群討生活的生物。只是對都市而言,也無所謂的生態指標可言(若有,可能是「不適於一切高等生物生存),與人共存於都市的動植物,標測的毋寧是一種道德的指標:我們是否尊重另一種生物與我們相同的生存權。或是說,我們是否在意與一個自然的生命發生連繫,而這樣的,連繫讓我們感到,在這麼一個孤絕的都市中,我們並不孤獨。

「飄飄何所似,天地一沙鷗」,沙鷗給我們的印象一直是一種象徵自由與超越塵世的鳥,但我卻又不得不想到在契可夫的《海鷗》,一隻住在湖邊的海鷗,幸福而自由,卻被在湖邊農莊裡的一個人偶然看見了牠,因為沒有事情可做,就把牠給毀滅了。這就是與人類共同生活的代價嗎?想到這裡,找不禁懍懍然。

--1992年5月16日台灣新生報新生副刊

2009年9月22日 星期二

世間少年的秘密荒地

天氣很好,我帶著狗去散步,信步過了堤防,到了堤防外新店溪畔的那片河川地,我已經很久沒這麼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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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這裡是一座公園,四周圍著欄杆與圍籬,門口張貼著一張告示,上面每句話開頭都是禁止,第一條就是禁止攜帶家犬入內。

「這裡不歡迎我們唉!」我對著我的狗說,牠也是一臉無奈地望著我。

公園裡人相當多,狗也不少,這時候我並不想在這麼熱鬧的地方,我帶著狗繞了過去。

市公所興建這座河濱公園,將原先荒煙蔓草修整成花木整齊排列的綠地,原是人人稱道的德政,但諷刺的是,旁邊也同樣是市公所所設立的,前一陣子成為抗爭焦點的垃圾場。但其實還不只這些,公園旁邊市公所又設立了小型車拖吊場、小型賽車場。再往下去早覺會圍了一片晨操場,老人會弄了象棋社,旁邊有一間養豬場和它的污水管,另一邊還有間廟,養了一大群狗的流浪動物之家,網子圍起來的棒球打擊場。垃圾場再過去是個停車場、園藝花圃、海釣池、教練場……沿著河一路下去。

這裡原先都是荒地的。我很清楚,因屬它曾經是屬於我的,一個探索著世間的少年。

河川地,在每一次大雨之後,洪水漫漫而來,溪水暴漲,淹沒這一片土地,於是這片土地注定成為不可開發的荒地。荒地就是荒地,它不會有什麼用,除了讓大水來淹它。

而荒地似乎又是注定要被人開發的。人來了,看到荒蕪了的土地,他們想著地盡其利,想著閒置了它可惜,於是人們推平了它,鋪上了水泥,蓋了房子,一片荒地成了整齊有致(或是雜亂無章)的公共設施(或是違章建築)。這並不是技術上或法律上能不能開發或可不可開發的問題,而是人們心目中認定:荒地就是要開發。化荒地為良田,就是件值得歌頌的功德。

只是在我的記憶中,很難去忘記,當我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,也是這樣帶著我的狗,越過那一道堤防,眼前,就是一處永恆的新世界:永遠讓我去探索的新天地,而我是一個不懈的探索者,這片自由新天地的新主人。它雖然荒蕪,但無限寬廣,沒有人在這裡用圍欄宣示著主權與規律;它寂寥極了,但草叢中一陣輕微的觸動,土地裡一股躍動的生機,我能聽到,我能感受到,那在我的記憶中,永恆地逡巡著。

這不是對童年記憶的沈湎,而是我們對荒地的價值知道的很少,總以為它是無用的,我們卻不知道荒地能成為人的生存與大自然的肆虐間的緩衝,也是我們與這個擁擠的世間所有的一處空白角落,這裡,是要讓我們心靈能時時地解脫與不懈地探索。

現在,這裡處處遺留著「利用它」的痕跡,樹立著「擁有它」的標示。我們已經失去了這片荒地,但每個人似乎都很愉快。

---1991年12月6日中晚時代副刊